【瓶邪】归乡人(3)
三
年底的时候,闷油瓶突然跟我说他找到了工作。
“博物馆。”他说得很简洁。
“管理员?”
他点点头。
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担心他的社交能力,我之前就说了,假扮秃子的时候他就表现得特别自然,哪能是什么生活九级残障。顶多,也就是跟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懒得装样子。这么一想不知道是欣慰还是苦笑。
“那还挺适合你的。哪个博物馆?什么时候上班?”我想了想,“我靠,不会就是我们店旁边的省博物馆吧?不错啊你!”我推了他一把。
“下周一上班。”他一边点头一边回答我。
我又扯了一些什么五险一金,他没再理我,慢腾腾地挪到另外一个架子旁边,去翻我的拓本去了。
闷油瓶上班的地儿虽然就和我店面差了六个门牌号,但他是朝九晚五,我一般日上三竿才出门。我嘱咐他早上一定得吃早饭,起床先把馒头放进锅里蒸上再去洗脸刷牙。有时候看他没蒸馒头,我中午走到博物馆去给他送饭,就问他吃早饭了吗,他说起晚了,在路口吃的。
路口的早饭摊子我都吃了十几年了,我问他:“吃的啥?”
“拌面。”
我乐呵呵地说:“你下回说是小吴的朋友,老板还给你免费加一煎蛋。”
“加了的。”
“哎呀,看来已经认识你了。再过几个星期,我们这一片的老熟人就都认识你了。”
他不置可否,吃着饭盒里的青菜。
我又问:“你上班交着朋友了吗?”
他还没来得及说话,办公室就进来一个阿姨,熟络地跟他聊起来。从我俩是室友聊到阿姨今年抱了孙子,中间竟然一点也没冷场。阿姨看了我一眼,还问他:“这小伙子一直傻笑个什么呢?”
闷油瓶也看了看我,冲我回了一个笑容。
从前他在我们心里都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,现在看他吃盒饭、拉家常、早起上班,我就是觉得看他做这些事儿,还挺好玩儿的。
到了年关,我给王盟提前发了红包放了假。虽然闷油瓶没提起过他家里的事情,我早把他们张家了解得很彻底了,逢到阖家团聚的节日也没多问他什么。
这年春节,我就只说:“你过年有安排吗?”
他表示没有。
“那你跟我一块儿回家吃年夜饭吧。”
他表示可以。
年三十吃团圆饭,闷油瓶跟我回家,一手提一个礼盒。我妈知道我要带朋友回家,在电话里问了我半天是男的还是女的。我们到了门口,我刚掏出钥匙,我妈刷地就把门拉开了。
“妈,”我叫了一声,“这是我朋友,小张。”
她把我们让进去,指了指地上摆好的拖鞋,又把礼盒接过去直说客气。我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们到了?”
“我听到楼道里你掏钥匙的声音了。”
“这你都能听出来?”
“我听了大半辈子我还听不出来?”她说着往我后脑勺扇了一巴掌,让我滚去叫我爸吃饭。
我把我爸从书房请出来,闷油瓶正端了盘菜往饭桌上摆。我忙介绍:“爸,这是我朋友小张。”我爸皱着眉头打量了闷油瓶半晌,鼻子里哼了一声。他多半是知道闷油瓶的身份,我些年干的事情他从来都是不支持的。闷油瓶倒没有什么反应,大大方方地喊吴伯伯好。我又一想,闷油瓶的岁数好像是比我爸还要大不少,憋不住地笑起来。
年夜饭吃得和谐,饭后我帮我妈洗碗,收拾完毕一边擦手一边走到客厅,听见我妈拉着闷油瓶问他有没有对象。电视里春晚正在演小品,名字叫《租个女友回家过年》,我一看这都几年前的老梗了。我妈看得津津有味,还不忘八卦闷油瓶的私生活。
“没对象呀?你今年多大?”
“三十五。”闷油瓶撒起谎来面不改色。
“都三十五啦?看不出来呀!三十五了还没对象,眼光很高的?”
“不是眼高,我之前的工作不在固定的城市,就没遇到合适的。”闷油瓶对答如流。
“现在打算在杭州定下来啦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属什么的呀?哎哟,真逗!”我妈同时还兼顾着小品。
“属猴的。”闷油瓶说完,我悄悄算了一下,三十五岁还真是属猴的,他扯谎还能扯个全套。
“属猴的,配属蛇的最好。我回头帮你留意。小张呀,我跟你说,处对象是看属相,这个灵得很的。男猴女蛇,就叫天造地设。”
闷油瓶不停点头,听得特别认真,我妈就讲得特别高兴。不过高兴了一会儿,话锋一转,开始数落我:“这臭小子捱了好几年,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催他相亲,他还爱答不理。结果不知道搞什么,跟他三叔四处混,转眼就快四十了。我们隔壁那家孙女都十岁了,他连屁都没有一个。”
“哎呀妈这事儿急不来的。”
“急不来哦?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这时小品演完了,换了两个男星上台合唱,我妈突然狐疑地看着我,“你不会是那个吧?”
“哪个?”
我妈伸出两根小拇指举在眼前,凑在一起比了个动作,皱着眉说:“那个。”
我一时没理解到,倒是闷油瓶,不愧是跟我妈一样旧社会长大的人,心领神会,小声对我解释:“同志。”
我妈光是听到这名词就如临大敌,紧抿着嘴唇死死盯着我。
我连忙摆手:“我怎么可能,妈你想太多了。”
我连连安抚,打包票发毒誓,我妈才勉强放下心来,目光转回到电视屏幕上去。我一回头,撞见闷油瓶无声无息地笑我。我心想你笑什么,我再不济也只是个四十年的处男,闷油瓶少说也是世纪处男。等等,闷油瓶还是处男吗?我虽然没见过他处过对象,却也没问过他这些事情。说不定我们大张哥早就谈了八百次恋爱了,曾经也有个属蛇的媳妇儿。巧了,我也是属蛇的。
想到这里,我心虚地看了我妈一眼,在心里呸了几声,把刚才发的毒誓都收回来。随即我猛地一个激灵,收回自己的思绪。
我他妈在想些啥?
之后的电视节目我都没怎么专心看,而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思考自己的人生。然而人生这个东西并不是思考一下就能顿悟的。再者说,我虽然敢说自己有苦坐菩提的毅力,但我吃苦可不是为了战胜欲望,相反,我就是为了达到目的。
我现在在苦苦思索的,就是我把闷油瓶带在身边到底是个什么目的。
没等我想明白,快到零点,该下楼放鞭炮了。我们家有放鞭炮的传统,从前还住在筒子楼的时候,我妈在阳台上盯着电视,看准了时间朝我们喊三二一,我三叔就跟个猴子似的,勾着腰点了引信,一下蹿得老远。
这几年我们都不在家,也不知道逢年过节二老是怎么过的,想到这里我有些心酸。我扶着我爸下楼,闷油瓶跟在我们后面。小区里放鞭炮的人不多,我把长长的一串鞭炮铺在单元楼门口,意在轰走霉运,迎来喜气。
闷油瓶看着手机里的时钟,朝我说:“三——”
我掏出打火机,对准了引线。
“二——”
最后一声我没听见,我一步蹿到闷油瓶和我爸身边,耳里都是震耳欲聋的声音,跟大瀑布一样。我们三人捂住耳朵,我冲着我爸大吼:“爸爸!新年快乐!”
然后再朝闷油瓶吼:“新年快乐!”
闷油瓶嘴唇动了动,我听不见他说什么。他说完,又对我笑起来。我突然发现他跟我回杭州之后笑得挺频繁,想当年他第一次笑,我和胖子还咋呼了半天。
远处的礼花在天边炸开,花花绿绿的映在闷油瓶脸上。我看着他还很年轻的面相,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-待续